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在即,苗日新教授撰《熙春园·清华园考》完成,行将问世,以迎庆典。近数月来,他把书中与校园有关章节陆续给我,引起我极大兴趣,最后索性将其书稿通读一遍。我感到他的著作已将清华园的历史上溯了300年,在空间上不止限于清华、近春两园,还涉及了康乾时代与本校园有关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。西方有诗云:“一砂一世界,一花一王国。”这一历史舞台,顿时热闹起来。不同专业兴趣的人,从中可采撷自己感兴趣的方方面面。作为建筑学人,我对下列诸事尤为关心。
第一,由于康熙对熙春园的关切,提高了清华园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。
在过去对清华校园的认识,一般多建立在清华学堂的创办上,认为当时至多借晚清遗园作为校园基地而已。本书对熙春园跨越300年的考证,发现了康熙这位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与园主人皇三子允祉过从较密,不仅10次莅临熙春园、8次来过寿,并题匾“熙春”命名此园。更重要的是,通过好学的、文化素养最高的皇子允祉的协助,展拓其文治。康熙开“西学东渐”之先河,谕允祉率何国宗等在畅春园蒙养斋立馆,大量引入西学之初等数学、天文历法和乐律,亲自主编了科学经典《律历渊源》,又启用曾被流放的大学者陈梦雷主持编写《古今图书集成》,并在今之近春园处立馆,由允祉主持馆务,延用人员多达80人,至康熙去世,为时7年已编印完成全书的96%。雍正旨令大臣蒋廷锡继续使用此馆,直至雍正四年书成,前后历时10余年。不仅如此,考证的功绩还在于将雍乾所篡改(完全抹杀是陈梦雷编纂)的历史,以及广为流传的“武英殿编印说”给颠倒过来,还其历史真面目。《古今图书集成》是我国古代现存最大的类书,就在近春园我们习惯称之为“荒岛”上编纂而成,使我们在月下风静时漫步荒岛,仿佛可以听到编纂者的磬咳。近春园以其自身历史,给作为文教圣地的清华校园,佩戴上了闪闪发亮的光环。
第二,清代西郊园林的发展一般多关心圆明园、清漪园等,这当然有历史原因。本书中提出康熙时熙春园和圆明园同时经营这一历史事实,提高了熙春园的历史地位。英法联军对圆明园进行破坏时,熙春园因偏处东隅而得以幸免。近春园的拆毁是同治为慈禧过寿重修圆明园所致。1911年建清华学堂时以及后来一些系馆等的建设,都选择在其他地段,未损害熙春园的格局。1953年蒋南翔校长来清华对校园作了两大决策:一是对原筑于现在南校门位置的京张铁路东移800米,使得学校有更广的发展空间,并营建东区;二是将当时称之为工字厅的清华园进行了大维修,使多年作为单身讲师、教授的宿舍一改破败之面貌。这次维修规格极高,当时老艺匠尚在,工作非常到位,后因有人写信给《人民日报》,指责铺张浪费,不得已中止原计划,但主要部分大体完竣,重焕遗构之青春。我在1946年深秋来清华园即寄居工字厅西海棠书院内,是这段历史的见证人。所以书中评定:清华园的山水树木、园林建筑是清康熙时代西郊园林中保存得最为完好者。读完《熙春园·清华园考》这本大著,我们知道校园的西部原是康乾时代的“大遗址”,这里留下了那么多遗迹,还有数百首诗词等等。凡此种种,都提高了它在西郊园林遗产中的地位。
第三,既然校园西部是康乾时代的“大遗址”,我们就要加大对它的保护力度,不能在遗址范围内随意加建房屋,包括不伦不类的现代人为的景观;与此相反,日后清华校园规划建设宜在极为珍贵的人文底蕴上进一步做大文章。大学校园规划是一项值得下工夫探索的课题。我们参观牛津、剑桥的历史建筑,传说中的牛顿桥,名人堂中的知名学者的各种塑像如牛顿及《失乐园》作者密尔顿像等,如果未记错,还有德国哥廷根大学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的墓地,包括在那些古建筑石墙上盘根错节粗壮的长春藤等等,它是时间的斑痕,显示文化的深邃,顿增校园的圣地感。大家都熟悉梅贻琦的名言“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”。但曾经活跃在这个校园的舞台的大师,如果通过有心人的规划布局,使人通过碑记、墙壁上镌刻他们的名言警句、安放上雕像等,来体现他们的精神,则仿佛大师仍然伫立在我们身旁。这是潜移默化的专业教育、学术人生指导,清华校园具备这一切条件,我们宜好自为之。
西方学者对历史建筑群有一种比喻:它像羊皮纸上书写的文字,随着时间的消逝,有些字迹消失了,后人在上面重复利用,有的地方还留下了过去点点滴滴的痕迹。对于荒岛,清华建筑系自开办以来曾多次作为学生作业的习题,还曾设想盖抗战胜利纪念碑等等,所幸现在仍然是供凭吊的空地、学校师生校园信步的场所。现在既然知道它是康熙时代的古今图书集成馆,是否将它复建呢?我看并无此必要。但在这里像上面所说的羊皮纸一样,留下一些痕迹总可以吧。这要看如何做法,设想在土坡前顺着过去集成馆基址的痕迹,立一点诗廊碑廊之类,镌刻一些记述陈梦雷的故事以及一些歌赞熙春园、春泽园的诗文等等。不宜让晗亭独领风骚,因为它与这座园林的悠久历史和深厚底蕴远不能完全匹配。作为“时代的斑痕(paitna of itme)”,当然大有文章可做。这是“大遗址”的可贵之处。故园已逝,格局犹存,文化内涵长存,怎样领会遗韵,需要创意。
最后,不能不谈一谈本书著者。我与苗日新教授曾一度同属土建系,但对他更多了解是始自他主持清华基建处。我对他的敬业精神、坚持原则、独立思考,留下很深印象。但更使我钦佩的是拜读了他的这本著作以后。我想,没有一腔激情,没有基建处的经历是写不出这本书的;没有科学求实精神的人也出不了这本书;没有工程基础的人,即便从事考据,也难以从漫无头绪的纷繁事务中一步步得出如此清晰的结论,并能从“样式雷”档案中找出参差变化。徘徊在这一古建筑群中,感到作者对这组园林的考证,竟能做得如此有声有色,这使人领悟到大学教育根基扎实与追求完美的治学精神的重要性。